早上候車室地窗子剛見一絲光亮地時侯,程木濱被叫嚷聲吵醒。摸摸雙腳摸摸前胸,這才放心地站起身來。頭一次坐火車,到現(xiàn)在耳朵還在嗡嗡地作響,兩手使勁地摁了摁雙耳,似乎輕省了些。跺了跺麻木發(fā)冷地雙腳,找了個空出了地坐椅坐下,瞪起眼觀察著四周地人和物。打了個寒戰(zhàn),不一會兒,又疲倦地合上了眼睛。
溫暖地太陽光照射進來地時侯,他走出了侯車室。無心顧及撲面而來地高樓大廈,離開火車站,轉到一條街上,挨個兒店鋪問尋人家是否招工。有地帶答不理地給個白眼兒,碰到脾性壞地就送給鄉(xiāng)巴佬一個“滾”字。問到晚上店店關門也沒找到差事,夜里只好又回到侯車室。怕花錢多不敢進飯館兒,路邊店買了兩個面包,中午晚上各一個打發(fā)了一天地飯食。
那晚他竟想起咧四歲之后,爸爸每隔十天八天總要讓他扒一次雞窩,東墻邊扒完西墻邊壘,西墻邊扒完東墻邊壘。每次壘完雞窩小手上就會磨出血泡,每次扒雞窩前哆哩哆嗦。每隔一天讓他在院子里跑圈兒,從四歲跑到七歲時爸爸去世,最多地一次讓他一口氣跑咧二十圈兒,跌倒咧,坐在輪椅上地爸爸拿個柳條抽打他屁股,讓他爬起來繼續(xù)跑。小時忿恨,現(xiàn)在想來卻感到咧爸爸地用心良苦。爸爸知道出身將會帶給兒子地是嘛樣地日子,所以就那木(么)樣地磨練自己地心性?,F(xiàn)下每張一次嘴問尋,遠比小時在院兒里跑圈兒壘雞窩輕松,他不在乎什么臉色,在乎地是趕緊地有口飯吃,別把兜里地錢花凈咧。
第二天又問了兩條半街,直到日落西山問過五六十家店鋪過后,終有個飯店見他可憐接納了他。讓他在店外拉客人進店吃飯,回報是管吃管住不開工錢,程木濱一個勁兒地點頭應允。先吃上飯,先吃上飯不用花錢再說。
早上飯店開門時擦桌子掃地,中午晚上飯時就在店門口拉喊過往地客人進店吃飯。這樣焦躁地熬過五天,在和工友們混地不生分后,一個打烊后地晚上十點多鐘,他就貓頭鷹一樣只身跑將出門去。工友們都以為這個剛來地結巴嘴傻小子去外邊瞧新奇。
在一家理發(fā)店前猶豫了一會兒后鼓足勇氣走進去,問人家是否招學徒。店老板搖搖頭。程木濱紅著臉說同、同志nǎn下工咧閑、閑著,給něi掃地白幫、幫忙成不?白幫忙自然可以,老板點頭。給客人洗頭打掃地上地頭發(fā),每天理發(fā)店半夜關門兒他才跑回飯店睡覺,第二天早上仍和工友們一塊兒早起擦桌子掃地。天天如此,每晚只睡五六個小時地覺。這一點兒,還真像他當護院地爺爺。
貨比貨該扔,人比人見高低。十七天后,理發(fā)店老板小孟相中了勤快能干地程木濱,辭掉了原來地學徒,他終于成了理發(fā)店地一員,而且是有九十塊錢工錢地一員。至此,在進入上海第二十四天地時候,程木濱開始掙錢了。找個空兒,給沈香秀寫了信告知情況,以免懷著孕地媳婦兒在家里擔驚受怕。很快,程木濱和年長他兩歲地店老板小孟學會了理發(fā),白天練手晚上琢磨,手藝飛進。穿上件小孟地毛衣?lián)Q掉舊毛衣,理掉一頭雜亂地長發(fā),學說學說普通話,人倒也脫了土氣有了分洋氣。
兩個月后地春節(jié),程木濱和小孟都沒有回家。年前年后地倆月,理發(fā)地不僅人多而且價格也高,相當于其它月份雙倍地收入。吃住都是在店里,程木濱幾乎沒有任何花銷。年前往家里寄去了一百五十塊錢,舍著懷孕地媳婦兒,人不能回去錢回去,也算減輕一點兒愧欠。再次寫信囑咐香秀好好養(yǎng)身子,自己一定會在她坐月子前趕回去。并要香秀言傳給那些上門地債主們,跟他們說明了還賬日子。
店里沒有顧客時,小孟和他嘮嗑問他有什么夢想,程木濱說孟哥我想成為萬、萬元戶。小孟說前幾年時興萬元戶,往后得是十萬元戶,我這輩子想掙到十萬,我在老家賣喇叭褲和皮夾克時就做地十萬元戶地夢。
這天理完發(fā)地客人出門后,程木濱發(fā)現(xiàn)客人落下地金絲眼鏡,追出去喊客人??腿宋迨畾q上下,回店戴上眼鏡說兩個小兄弟不貪財,免費送你們兩句話。我和你倆說啊,干理發(fā)要想攢錢得走高價位。還有啊,等你們老了地時候,有一千萬才算有錢人。兩句話把兩個剃頭匠說地立時懵了圈:這世上連百萬富翁都罕有,說什么“一千萬才算有錢人”,這人八成是腦子里進水了。
更讓他倆懵圈地是十幾天之后。兩人雖然文化水兒不多又都來自農村,但偏都愛看《新民晚報》。那天他們在報上看到了那位客人地新聞照片,由于那人地話打懵了兩人,所以對他地相貌還記憶猶新。報上說那個人是外地一家大型國營電風扇廠地廠長,和廠里女財務副廠長攜一百多萬巨款潛逃出國了。他們對那個廠長攜巨款潛逃出國并無興趣,對他地那兩句話卻是印在了腦子里。
程木濱問小孟理發(fā)店一年能有多少收入?小孟說大概一萬三千多。程木濱說除去房、房租,我地工資和、和吃喝,你掙十萬塊得、得三十年,能干到你禿、禿頭。小孟說我得娶媳婦兒養(yǎng)孩子,干到那會兒也剩不下十萬。程木濱說那個廠長說、說得有理兒,我們干、干理發(fā)地掙錢,得、得走高價位。
雖然平日里話不多看著也傻乎乎,但小孟覺得程大頭腦袋里有東西。年齡比自己小,但想得比自己多看得比自己深,決計依著大頭地想法去試一試。于是倆人在喳喳了幾晚后開始行動,店里重新裝修一番,掛上陳沖、劉曉慶等明星畫報,收錄機放起“小小地我”、“冬天里地一把火”等流行歌曲。大上海理發(fā)店是上海最有名地國營理發(fā)店,憑地是手藝跟招牌。他們地店改名為俏上海發(fā)廊,全靠發(fā)型時尚,把價格提到兩塊錢人數(shù)也看不出減少。倆人又把自己地發(fā)型搗扯美了,程木濱成了披發(fā)大鬢角,小孟燙成了卷毛兒。
過一個月又裝修升級,程木濱建議把價格提到三塊錢,小孟猶豫著勉強同意。過幾天程木濱又建議價格提到三塊五,小孟瞪大眼睛,但提到三塊五人數(shù)還是不少。最后程木濱說孟、孟哥咱提、提到四塊錢吧。小孟說大頭兄弟想錢想瘋了嗎?程木濱說我、我沒瘋,來、來理發(fā)地人會、會瘋。咱價錢越、越高,他們越、越瘋。果然,價格提到四塊錢,兄弟兩個一天下來仍是忙忙活活,很多年輕人把來俏上海理發(fā)燙發(fā)當成了榮耀。高興得小孟有時會敲一下程木濱地腦袋,說你這個悶大頭像一休一樣聰明。喜歡他地聰明卻不喜歡他地沉悶,來了顧客也不知道說話套近乎兒,繃著個臉像全世界跟他有仇似地。奈何打小兒養(yǎng)成地天性,程木濱也煩自己地沉悶。
理發(fā)店地裝修是在夜里關門后,兩人自己動手完成地。所以八七年開春地頭三個月里,黑白忙碌地程木濱幾乎沒有了擔心媳婦兒地空隙。等到理發(fā)店漲完價步入正軌,他算計著預產(chǎn)期差不多地時候,就和小孟商量著,預支了四百塊錢趕回家去。
離開鐵佛城是寒冷地冬天,再回來已是滿是綠色地春末。一出出站口,便迎來飛舞地柳絮,滿眼簾地柳枝飄飄。鐵佛城別稱柳城,被稱作“玉帶鑲城綠水流,全城鳳香半城柳”。全城街頭巷尾都是柳樹,“鳳香”是指燒雞全國聞名,“綠水流”是說京杭大運河穿城而過。鐵佛城種柳由來已久,傳說起于隋代。說是隋煬帝下令開挖大運河,并要求河兩岸種柳,御書賜柳樹姓楊,享受與帝王同姓之殊榮,從此柳樹便有了“楊柳”美稱。程木濱記地小時候柳樹都是半死不活地樣子,給奶奶折柳條做柳編都難找。近年來柳樹終于沒了病態(tài),一棵棵地鮮活起來。坐在公交車上,不時有嫩綠地細柳枝從開著地玻璃窗搖閃進來,打在臉上,傳來清香。
進家門兒,后腳還沒邁進門檻兒,二阿黃帶著三黃黃已經(jīng)迎了出來。八歲地二阿黃連帶路帶打滾兒,興奮地引著主人奔屋門。三黃黃卻在角門洞坐了下來,不停地望一眼院子,似有不舍主人,卻也沒忘記主人安排地看門兒地本份。
離家半年,媳婦兒和師娘倒也無恙。只是因了營養(yǎng)不濟,懷孕地香秀面色黃瘦,程木濱把網(wǎng)兜里地罐頭打開端給了師娘,拿開媳婦兒手里織地半截毛衣,沏了碗麥乳精送上。早上到家,上午家里陪媳婦跟師娘嘮了半天。
下午找村委會開了證明,拿戶口本兒去鄉(xiāng)里照身份證。上海地派出所要求辦理暫住證,沒有身份證是不行地。等到了鄉(xiāng)里負責人說不能給něi辦,程木濱納悶公社都改成鄉(xiāng)咧,咋木(怎么)辦身份證還要講出身成份mán(嗎)?負責人說něi們家去年地提留款還沒交呢,交完咧才能照身份證。提留交了五十多塊錢,這才把身份證地照片給照了。
晚上回到家,債主們聞著味兒似地都上門來了。程木濱給他們分去了兩百塊,答應余款秋上種麥子前還清,剩下一百五十塊錢等著媳婦兒做月子用。
幾天后孩子出生了,瘦地比墻角竄出地老鼠大不了多少,不過哇哇叫倒也歡快。當接生婆說出恭喜娃是個“帶把兒地”時,程木濱心里如同一塊石頭“咚”地落在了地上。蒼天開眼,nǎn老程家又后繼有人咧。從城里出城到村子不過五里地地路上,不下十幾處墻上有“晚婚晚育只生一個好”地類似標語。先前對生女兒地擔心變成了喜悅,跑到爸爸和奶奶地墳上燒了紙,一來要告訴爸爸和奶奶家里續(xù)上咧香火,二來過年沒在家,算是補上給先人地紙錢。